記六日雨夜－Rampage．BELOVED

　　
　　〈開場白〉
　　談戀愛不會使人變得幼稚。會因為戀愛而幼稚的人，是因為他的本性就幼稚──我說。
　　於是，戀愛對我說：「是啊，我『躺著也中槍』已經很久了。」

　　基本上我這個人是性急的──尤其討厭排隊；但有些時候，我出乎意料地還蠻會等待的。如果當我決定或知道我得要等待的時候，總會帶上一本書，好在等待的時間之中也絕不虛度。說好聽點是充份利用時間，但或許本質上只是防無聊──畢竟除了看書，我能做的事情也不是那麼多。

　　我坐在公園的一角，戴著耳機聽著MP3，捧著今天帶來的書。附帶提一下，這本書是茱迪．皮考特的《當愛遠行（Mercy）》，是一個丈夫答應了癌末妻子的悲願，親手了結她的生命的故事。其實我之前就想過，要是被你知道我在看這本書，你大概又會敲我的頭吧？然後會說「妳平時就已經很會胡思亂想了，不要再看這種題材的書！」之類的吧。

　　在戶外看書有一個壞處，尤其是在傍晚時刻，就是天色會越來越暗，而且今天還是陰天，偶爾還會飄雨。總之閱讀了一陣子之後，眼睛就開始有點累了，所以我把書闔上，開始注意週遭的環境。
　　周圍有很多人來來去去經過，畢竟這個公園隔街就是一座非常熱鬧的夜市，附近還有學校，所以就算是公園內也還是有很多人群聚活動。剛才在找定位子坐下來之前，還看到有大學生社團在進行「給我一個擁抱」的活動，就類似之前某個女生向路人索吻活動的擁抱版？然後這時在我的斜前方，不知何時已經搭起了一個棚子，上面掛的小小的黑色牌子上寫著「蘇案平反」四個字。一兩個很年輕的學生樣的女孩在棚子裡忙碌，我心裡想：這樣年輕的孩子，蘇建和案發生的時候，她們不曉得出生了沒？如果是在自己出生前發生的事，是要怎麼樣的熱血，才會讓她們來參與這種活動呢？……之類的事云云。

　　話說回來，對我而言，夜市這種區域，尤其是隔街這個夜市，大致上和迷宮沒什麼兩樣。雖然據你說它的道路格局還算是很工整的，但是對我而言，一進入人多的地方，道路對我而言就失去了意義，因為對我而言，「人」就是牆。我的眼光會自動避開人群：只要有人的地方，即使有路，我也看不見；所以這個夜市，在之前，無論我來過幾次，我總是記不得裡面的路，只會跟在帶我來的人後頭。所以，即使我們本來約好要一起用餐的那家店我們之前就一起來過，但我知道如果我隻身走進這座迷宮，肯定是到不了的，與其這樣，還不如乖乖地（？）坐在某個地方等著你來。

　　於是我就佔據著木條椅（？）的一隅，向著周圍看，等待。
　　然後，雖然我明明戴著耳機了，而且音樂聲還在流瀉，我卻聽見了一個很明顯的說話聲。這聲音，不能說是特別響，但是在人群之中卻很明顯。這聲音是愉悅的，和他人笑談著的聲音，和我無關；但我說過，我的聽覺向來就是關不上，於是我很自然就抬頭向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。

　　這一小群男男女女圍著個小圈說說笑笑，就在距離我不到四五步遠的地方，而他的臉，就正對著我的方向。或許就是這樣，所以和正對著我說話其實沒有什麼兩樣？因為他的聲波向著我這裡「放送」，所以我才會覺得他的聲音特別響？但比起這些事後才想起來的原因，我當時更想知道的是──為什麼他在這裡呢？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、這個地點、這個時刻、這個距離？但事後再想一想，這附近不僅有夜市、有各色的餐館店舖，還有很多便宜的書店，他出現在這裡也不足為奇了，和我一樣。
　　上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呢？應該是半年前了吧？他的喜宴上。所以，現在站在他左右兩側的兩位異性的其中一人，就是他的配偶吧──是的，我根本不記得那位配偶的長相，第一，也不過就在喜宴上見過一次，再者，我一開始就沒打算要記住。也或許，那位配偶根本不在這群人之中，也許這只是他個人和朋友的聚會而已……？

　　只有四五步的距離，只有四五步的距離，而且他的臉就正對著我。他只要把視線的焦距放遠那麼一點，肯定可以看見我，就如同我看見他一樣，天色還沒有陰暗到距離四五步就認不出對方的程度，尤其還是，他和我。
　　所以，為什麼他在這裡呢？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、這個地點、這個時刻、這個距離？而且，為什麼，他居然沒有看見我？
　　耳機裡流瀉出來的是什麼音樂，我已經記不清楚了，然後我曉得了，要阻斷我的聽覺最有效的方式，就是開啟記憶──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，我感受到了強大的恐懼。

　　這時，我真希望能夠馬上抱住你。
　　我握住了手機。我想，這個時間，你應該已經離開課堂，方便講手機了？但我還是選擇傳送簡訊，以防止事情不如我所想的。BTW，這也就是平時我總是傳簡訊而不直接打電話的原因，因為，我的事絕對沒有緊急到需要打斷你手邊正在做的工作的程度。再者，就算這時候我即時打電話告訴你：「我碰到他！他就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！」又有什麼意義呢？他又沒對我做什麼，別說是像朋友一樣地打招呼，就如我所說的，他連認出我都沒有。
　　所以，我還是只傳了簡訊，而且企圖佯裝平靜。我說：『如果下課了，就快點來找我吧^^我就在○○路上。』是的，^^這個表情符號是刻意加上去的，畫蛇添足地表示「我很好」，唯一一個我平時不會使用的詞彙就是『快點』，這是我唯一能吐露出來的求救訊息。
　　接著我的視線就一直盯著手機，等待回應，而他還沒離去，我還聽見他的聲音，雖然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。現在想想，我那時為什麼不離開那裡呢？因為在當下，我的腦子已經短路了，呈現幾乎不能思考的狀態，也就是我不曉得我如果站起來，要去哪裡、能去哪裡。

　　因為我被回憶伏襲了。

　　接著你傳簡訊過來，你說『我才剛下課，妳要不要先去約好的店裡等？順便佔個位子。』
　　「先去約好的店裡等，順便佔個位子」這種事，若是在平時，約在其他的店，我肯定會在你提醒我之前就先這麼做的，但問題就是那家店在那座夜市迷宮裡的某一處，我根本到不了。於是我很直接地傳簡訊回應你，告訴你我不記得路。說真的，我連那家店是在那座夜市裡的東南西北哪個方位都記不得。我只記得那家店很隱密，周圍都是住家，似乎是人潮沒那麼多的地方而已。

　　然後，你再度回了我簡訊。對不起，我只記得大概的內容，因為我一看完就刪掉了。我只記得第一句是，『下次不可以再這樣……』接下來大概是類似如果我不記得路的話，以後當你不在的時候會很麻煩的話之類的吧？對不起，這部份我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像的還是真的就是這樣。

　　我上週才對心理師說的就是，我受不了被重要的人責備，而且更可怕的是，我最近陷入會將他人的中性言語自動轉換成責備言語的症狀。舉個例子，就像家人或許只是問了一句「燒開水了嗎？」，但到了我的腦中，就會自動變成「你怎麼還沒去燒開水？！」；如果那時候，開水已經燒好也就罷了，但如果沒有的話，我就會陷入強大的自我責備與自厭的漩渦裡。所以這句『下次不可以再這樣』，對我而言，是一句很強力的責備。

　　就因為這句話，雖然他的聲音還在耳邊，但是我卻站了起來，戴上連帽外套的帽子，蓋住自己的頭，把耳機的聲音開到最大，和他們那群人擦身而過，走進了人群的迷宮裡。此時已經下起了細雨。

　　當然，去做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」的動機就是「賭氣」，但比起「賭氣」，當時我甚至希望，我如果能夠就這樣在人群中走著走著，然後就慢慢地變得稀薄、透明，接著就完全消失掉算了。反正這迷宮裡有這麼多人，我就算就這麼擦身而過然後消失，想必也不會有人注意到的──人群就是能夠吞噬個人存在的黑洞。

　　我突然覺得，或許我這輩子都不曾如此孤獨。

　　當然，既然我的腦子裡對那家店的印象是「很隱密、周圍都是住家、似乎是人潮沒那麼多的地方」，再加上我避開人群的天性（？），所以很快的我就走到真的都沒人的地方了。所謂的「都沒人」，也就是完全沒有店舖，只有住家的地區，路上也都沒人。說穿了就是，我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迷路了。而且那種迷路的程度是，我根本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走回人潮很多的夜市區，我也根本不記得我是拐了幾個彎才走到這裡的。
　　在走到這個地步之前，我當然是穿過了人潮，甚至還經過了以前和朋友去過的別的店家。再說如果要有效率地找路的話，我大可以問路邊任何一個店家，我想要找的那家店在哪裡，因為這夜市裡的店家對其他店家的位置都有某種程度的了解，而且我要找的那家店也還算是有點名氣的店，但我就是沒有向任何人開口問。
　　一方面是賭氣地想「（雖然明知走不到但是）我就偏要自己走到那裡」，另一方面是，我覺得我如果不緊閉著嘴，我可能一開口就會哭出來。

　　你打來的電話證實了我自己的想法。當你問我，「妳在哪裡啊？」的時候，我馬上就哭出來了。我甚至連對我父母都不曾有過這種反應。

　　「我不知道我在哪裡……」

　　──完全呈現迷路的小孩的狀態。一個大人拿著手機站在暗巷（？）裡，哭著說不曉得自己在哪裡的畫面實在很低能，然而當時看起來就是這樣沒錯。我向前看，向後看，感覺都通不到燈火通明的大路上，但是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。既然你問我在哪裡，我總要找一下我在哪裡，於是我看了一下路邊的門牌。

　　「……●●街……」
　　「……啊？」
　　「……這裡的門牌上寫●●街……」
　　「──妳試著走回夜市裡面來，可以嗎？往人多的地方走？」

　　你的聲音帶著困惑，所以我想，就算我這時候才選擇乖乖待在原地，也等不到你來找我。
　　當然，我不曉得要往哪個方向才能走回夜市，但我至少要走到可以看得見更多人和車的地方才行。我不曉得有更多人和車的地方要怎麼去，但是我知道我只要一直往同一個方向前進，不要再東彎西拐，肯定可以走到某個地方。
　　我就這麼隨便選了一個方向直直地向前走，走了一陣子，終於走到一條我聽過名字的大馬路上；然而，從這條大馬路要如何走回那個夜市，我根本毫無頭緒。我再度採取「一直往同一個方向前進」的策略，沿著大馬路走，心裡想著，就算接下來真的走不回夜市的區域，但至少最壞的情況是我還可以招得到計程車。不過還算幸運的，我居然走回了夜市區域的邊緣地帶，於是我又鑽進了人潮裡。
　　基本上，在我的判斷裡，再度走進迷宮裡實在是很不明智的行為，因為迷宮畢竟還是迷宮，我再度迷失的機率還是很高的，但是大概是因為之前兩次「直直走」的策略都奏效，所以這次我便決定低著頭，看著自己的腳尖一直向前走，不要轉彎，這樣或許就能回到之前我「逃離」的那個公園也說不定。只要我能走到那裡的話，我就可以打電話告訴你，我已經回到一開始我跟你說的那條○○路上……

　　接下來發生的事你就知道了。就這樣直直走了沒多久，我的手就被你撈住了。我之所以使用「撈」這個形容，是因為你並沒有伸出手指「抓住」我，而是直接挽住我的手臂。當你的手伸過來的時候，我並沒有抬頭，也沒有看見你的臉，但當你撈住我的時候，我看見你的手、你的衣服，我就曉得是你了。而你「逮」到我之後，就開始往該走的方向開始走了；畢竟，人潮洶湧，可沒有我們停下來站在路中間說話的餘裕。
　　我用外套的袖子快速地抹了一下可能殘留在眼角的眼淚。

　　「真的不曉得路就不要自己亂走啊。」你的聲音裡並沒有責備的味道。「我不就說了，是『下次』嗎。」

　　──啊，那也就是，這次我一開始就不記得路，不被列入犯錯記錄裡嗎？當時我心裡想到的是這件蠢事。雖然好像是「被原諒了」，但我還是不敢抬頭看你。所以一直到你推開店門，跟店員說「兩位」，然後我們兩個人都入座之後，我才發現你今天有戴口罩；你在咳嗽，而且咳得比我想像中嚴重。對不起，我雖然知道你感冒了，但卻沒想到你或許還在咳，而且可能咳得比前一天厲害。

　　「──今天好像咳得很嚴重？」企圖佯裝無事開口說話的我，有一種恬不知恥的味道。
　　「是啊，今天上課的時候就一直在咳呢。」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是的，接下來我們各自點了想吃的東西，你還點了一份藍莓起司蛋糕，說是要一起吃的。我繼續恬不知恥地和你一起分食蛋糕、和你聊天，聊你今天上課的情況如何，假裝迷路什麼的根本沒發生。然後我開始在想──我在公園看見了他，而且影響到我的心情的事，要不要告訴你呢？

　　如果問我相不相信星座分析，說真的我並不會認真地把星座的性格列入和他人來往的參考，因為那種東西只會加重人與人之間的成見而已，我想你可以了解我的想法，因為我們兩個人的星座都是讓一般人有強烈成見的型，所以我們深刻地了解「立刻被歸類」的感覺有多不舒服。
　　提到我的星座，每個人都會直接連結到「龜毛、潔癖」這種苛刻型，或說得好聽一點是「完美主義」這類屬性；至於你的嘛，比我的要可怕一百倍，至少大部份的人都會說你這個星座的人「心機重、有仇必報」，或是「佔有慾強、很會吃醋」，比較好的說法是「很神祕有魅力」，甚至還有最令人遐想的、總是被提到的「性慾強」……寫到這裡我看了一下，某個網站的星座話題投票，目前你的星座還是「在愛情中哪個星座傷你最深／最絕情星座」第一名（笑）。至於說這些分析歸類準不準呢？我還是一句老話，在我的經驗中是「因人而異」，但是關於「很會吃醋」這一點，我覺得多少還有那麼點準的。
　　對於我會這樣想，覺得驚訝嗎？不過如果要我說的話，你嗜酸的程度比起我根本不算什麼（無論是生理或心理上），但我並不是完全沒有感受到的。所以我想著，雖然誠實是美德，我也想對你坦誠我的一切，但如果那種誠實卻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。雖然你早就知道他的存在，但如果我表示我的心情還受到他的影響，你會怎麼想呢？雖然對我而言那種回憶是很不堪的，但是萬一你產生了那麼點醋意，反而被你解讀成我對那傢伙「餘情未了」的話要怎麼辦呢？不過比起往後哪天我突然才心血來潮說出口，還不如今天就說了吧，所以你也曉得，我就說了，甚至還埋怨了一下某位至高無上的神祇，說祂是不是「又」要傳達什麼天啟給我，所以才安排那傢伙又出現在我面前。

　　不過關於他的話題在幾句話之內就結束了，你也只是說了像是「還真巧」之類的話而已。之後的時間，除了下個不停的細雨之外，沒有什麼令我們煩躁的事。

　　因為害怕把感冒傳染給我的緣故，這天晚上你除了進食之外，就連聊天的時候也不曾脫下口罩，但這一晚各自回家之前，出乎意料地，你把一直戴著的口罩拿下來，與我擁吻。

　　──為什麼？
　　你說，「因為我今天聽到妳遇見了他，我才會忍不住即使是感冒也要吻妳。」

　　啊啊，你果然還是有點在意啊。（笑）

　　不過，我覺得更出乎意料的是，在我再度走進夜市裡的時候，在沒有打第二通電話約好碰面地點的情況之下，明明人那麼多，巷子也那麼多，為什麼你可以那麼快就「撈」到我呢？
　　你說，是啊，照理說應該找不到我的，但是就是找到了。雖然不知道我人會在哪，但你還是決定邁開步，然後在經過每一條巷子的時候小小的駐足觀望，看看我是不是在巷子裡，如果沒有看見就繼續往前走。雖然你不曉得要走到哪時才會碰到我，但天知道我會不會就只在你前方100公尺遠的地方呢？所以你就決定再繼續向前走，總比停在原地來得好。

　　所以這樣想起來，若上帝想告訴妳什麼的話，就是這個吧──你說。

　　不過……
　　嗯？
　　妳帶我去過的地方我都會努力去記路怎麼走，為什麼我帶妳去過的地方妳卻不記得路咧？
　　……那是因為我很放心啊。
　　……這樣不行咧，哎。

　　我很幼稚吧？超出你原本的想像。不過我認為，談戀愛不會使人變得幼稚。會因為戀愛而「變得」幼稚的人，並不是「變得」幼稚，而是因為他的本性就幼稚。

　　這是我對自己的結論。

　　〈完〉